6月初，第29届粤港澳大湾区车展在夏日热浪中启幕，展馆内外的光与影、喧嚣与沉默，交织成一幅复杂的汽车行业剪影。在1号展馆的入口处，比亚迪搭建了一面蔚蓝色的巨幅专利墙，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五万九千余项专利申请，白底的证书在巨幕光影的衬托下静静陈列，如同一段无声的技术宣言。这场车展，以“面向科技、面向未来、面向市场”为主题，而在这个主题的背后，汽车行业正在经历从“价格战”向“价值战”的剧烈过渡，一场由成本驱动向技术驱动、由短期促销向长期战略的系统性嬗变正悄然上演。

在热闹非凡的展区，尽管“智能化”“科技感”成为各大品牌的主打标签，但低价车所吸引的人潮仍不容忽视。像“5.38万元小车安全新选择”这样的口号，不断在人群中激起关注。踮脚拍照、围观试驾的场景表明，价格依然是影响消费者决策的重要杠杆。这种一边是高科技描绘的美好蓝图，一边是低价换量的现实考量，揭示了当下车展的双重叙事结构。未来与当下并置，理想与现实交锋，构成了行业内涵极为复杂的一面镜子。

价格战的愈演愈烈，并非一朝一夕的现象。就在本次车展开幕当天，中国汽车工业协会呼吁全行业“停止无序价格战”，并提出应共同维护公平有序的市场环境。这份倡议背后的数据颇为沉重：2024年汽车行业利润率仅为4.3%，而到了2025年第一季度更是降至3.9%，远低于其他下游工业企业的平均水准。与此2023年已有超过200款车型降价，新能源汽车的平均降幅超过9%。而头部品牌之间的比拼更是激烈：比亚迪、吉利、奇瑞、上汽通用、零跑等品牌纷纷加入新一轮价格大战，尤以下探至10万元以下区间的竞争尤为激烈，几乎已进入白刃战阶段。

面对行业协会的倡议，不少车企高层在车展现场做出积极回应。蔚来CEO李斌表示应“卷技术、卷服务，不卷价格”；小鹏CEO何小鹏则提出“携手出海”的呼吁；广汽高管更是用“一分钱一分货”强调价值导向。行业人士也清楚，这份倡议并不具备强制约束力，更多的是对行业进行价值引导。要真正遏制价格战的蔓延，除了呼吁，还需实质性措施的配合与制度性的设计支持。

车企为何沉迷价格战？原因错综复杂。从市场层面看，过剩的产能导致库存高企。乘联会数据显示，2025年4月底，全国乘用车库存达350万辆，其中新能源车型就占了85万辆。在政策层面，新能源汽车补贴逐步退出、电池国标更新等，也迫使企业加快清库存。技术层面上，以比亚迪为代表的大型车企，凭借自研技术和自动化生产带来的规模效应，能在价格战中占据相对主动，利用供应链优化与原材料价格下滑的红利，进一步压缩成本，从而支持更大幅度的让利策略。

供应链企业在这一场战役中同样备感压力。孔辉科技董事长郭川在车展开幕次日发布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的公开信，言辞恳切地揭示了零部件供应商在价格战阴影下的困局。被压低的供货价格、延长的账期、转嫁的运营成本，甚至需要在整车厂周边自建仓库来降低物流费用，一些供应商已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有企业的应付款周期甚至超过150天，这不仅影响资金周转，更威胁到整个产业链的稳定。

尽管价格战带来市场份额的快速扩张，也让国产品牌站稳了中产消费群体的心智高地，并迫使外资品牌在中国市场加快技术投放和价格调整，但这一切都是以压缩供应链利润、推高经营风险为代价完成的。在“卷”得越来越狠的氛围下，不少业内人士担心，“低价换量”的策略已走到了极限，下一步可能是集体踩踏式的行业震荡。

与此消费者对低价车型的疑虑也日益增长。经验丰富的消费者谢明在车展上坦言，自己虽然已对电动车有了一定认知，但仍然担心低价车型的安全性与耐久性。他将电动车比喻为“电子产品”，意味着它们在迭代速度快的也可能存在使用寿命短和性能不稳定的隐患。这种观望情绪在车展上并不少见，不少潜在购车者明确表示“再等一年”，希望在价格更稳定、技术更成熟时再做决定。这种“持币观望”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打压了现阶段的销售预期。

不仅新车市场受影响，二手市场也被波及。由于新车频繁降价，消费者对二手车保值率缺乏信心。虽然小米SU7等热门车型在保值率报告中表现出色，但整体趋势仍未扭转。而汽车流通协会的报告则进一步警示，新一轮价格战可能压制二手市场活跃度，使整个汽车交易链条陷入低效循环。

更重要的是，这场价格战不仅削弱了企业的利润，也挤压了其在技术研发和创新上的投入。面对资金吃紧，不少车企被迫放弃自研战略，转而依赖外部供应商的现成解决方案。这种策略虽然在短期内降低了成本，却也加剧了产品同质化，最终导致市场竞争力下降。在新能源汽车转型为“技术门槛”而非“资本门槛”的新周期，研发与创新才是决定企业能否存活的关键。

宏观层面上的隐忧也不可忽视。山东大学副教授胡浩然指出，价格战若持续深化，最终将逼退那些资金薄弱的中小企业，导致市场集中度提高、产品多样性减少，损害消费者长期利益。这种以短期优惠换取市场份额的“自我消耗”，本质上是对行业未来的一种牺牲。

要摆脱这场“内卷”的困境，汽车产业必须转向“价值战”的新赛道。在本届车展上，从华为尊界S800的无人泊车，到比亚迪兆瓦闪充技术的首度亮相，再到蔚来的世界模型NWM，技术的比拼正在重塑行业格局。而飞行汽车、低空出行方案等新兴项目的加入，则拓宽了未来出行的想象边界。技术的魅力不仅在于性能提升，更在于它们构筑了一种关于未来生活方式的愿景。

服务作为价值战的重要一环，也在迅速进化。比亚迪腾势品牌甚至已推出跨省上门试驾与免费上门维修服务，销售人员也从“讲价格”转向“讲生活”。新能源用户更关注“场景体验”与“情绪价值”，这要求车企不仅卖车，更要塑造一种可被感知、能被共鸣的生活方式。

离开车展现场，走入产业更深的腹地，我们会发现整个行业已在潜移默化中转舵：宁德时代在东营布局全球首个零碳产业园、潍柴集团在新能源电池领域的强势进军、魏桥集团与极石合作打造“铝车时代”……这些都在告诉我们，真正可持续的竞争力，不在价格，而在结构、技术与模式的整体升级。

大湾区车展不仅是一场展示新车的盛会，更是一场揭示行业变革的缩影。在这里，价格战的余热尚存，价值战的信号已起。谁能率先完成从“价格到价值”的跨越，谁就能在未来的出行版图中抢占制高点。这场转型之战，不是选择题，而是一场全行业共同面对的必答题。